前段時間，四川農業部門準備學習中國北方農業地區中常見的鑿井取水的方式去解決四川丘陵農業地區中的缺水問題。筆者見到這個消息之后，表示反對，認為這種大量采集地下水的方法很可能再次嚴重破壞四川生態，筆者同時認為應該根據和恢復四川農業歷史傳統習慣，去大力開發四川地表蓄水的堰塘和冬水田的方式去解決這個問題。而且，筆者還對1970年代初期的四川農業學大寨運動時期中的改土造田破壞傳統四川農業生產習俗的情況進行了批評。

下面，筆者再次談論這個問題。嚴格說。討論農村傳統水利設施，不是個理論問題，而是個實踐和經驗問題。

一，四川丘陵農村地區中的“蔥田”水利自循環系統

四川廣大丘陵農村地區中最為主要和最廣泛的田地，是“蔥田”（又被寫作“沖田”）這是一種在丘陵山坡之間的洼地中開辟出的帶有一定梯度的水田形式。

蔥田，這種最常見的四川丘陵農村中的田土結構，究竟是怎么發源的呢？筆者認為，這種丘陵蔥田，即是巴蜀古老的農業傳統，也可能與歷次四川移民潮有關系。

歷史上，四川原本是沒有在丘陵山坡之間開辟農田的習慣的，因為，從現在一些漢磚圖畫及其出土的一些漢王朝墳墓中的水田模子上看，至少是晉朝之前，四川農民主要還是在壩子小平原中開墾農田，還沒有在丘陵山區之間開辟蔥田的習慣。

四川歷史上有五次大移民潮，一次是秦國滅亡古蜀國以后，大量遷移中原六國居民進入巴蜀地區；一次是秦末漢初漢的關中地區出現人民饑饉，漢高祖劉邦“令民食蜀漢”；一次是東漢末年中原戰亂，許多中原居民思念“漢德”而隨同蜀漢政權大量遷移進巴蜀地區定居；一次是元末明初，大量中原居民遷移進巴蜀；最后一次大的移民潮，就是至今依然為川人津津樂道的“湖廣填四川”了。

中原居民大量進入四川，當然給予四川帶來了許多中原先進的文明文化經驗知識，但是，也同時給予四川地區帶來了巨大的人口與土地的矛盾。所以，到第五次的移民潮時，四川地區就出現了大量的“蔥田”了。這就是說，蔥田的產生，非常古老，但是，蔥田的大量出現，則也是巴蜀土地和人口矛盾的不得已農業現象。

由于四川是道教的發源地，道教中有許多風水術，這樣，在四川歷史上大量開辟丘陵蔥田的時候，風水術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四川地區的丘陵蔥田，應該被稱之為中國丘陵農業的一大發明創造。筆者曾經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西、廣東等長江流域中的丘陵山區中看到過不少丘陵蔥田，但是，相比之下，四川地區的丘陵蔥田的歷史傳統中的“田地、溝渠、堰塘”的三結構，是最出色的。堪稱是中國最偉大的農業發明之一，這樣的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體系，蘊涵著非常豐富的風水術在其中。但是，非常遺憾，四川丘陵山區中的這些蔥田自循環水利系統，基本上都毀掉在農業學大寨的改土造田運動之中了！

下面，筆者根據自己的七年農民經驗去敘述下丘陵山區中的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的基本結構情況。

歷史上的四川，無論是壩子中的農民，還是丘陵山區中的農民，都沿襲了古蜀國的保護生態的文化傳統，所以，他們一般不亂砍樹木，農民的薪柴，主要是樹木的枝椏和可以迅速再生的灌木，它們不是像北方農民那樣習慣砍樹使用劈柴。筆者認為，北方人的那種習慣使用砍樹劈柴的生活方式，可能是北方游牧民文化生活習慣，不應該是傳統的中國農民生活習慣！

由于四川地區的廣大農村中的農民優良的環境保護傳統習慣，所以，四川林木豐富，大地涵養雨水的能力普遍和強大。即使現在，讀者也可以去都江堰的龍池地區中看看那里的山區河流情況，這里的河流，不管是天干或者長期處于下雨，這里的河流都有個特點，就是水量基本穩定，且河流溝渠水的質量始終是干凈清亮的。這樣的現象，主要就是因為豐富的林木本身就是蓄水的小水庫，所以，不管天旱天雨，水量和水質，基本上都是恒定的。其實，在農業學大寨運的改土造田運動之前，四川地區廣大農村中的河流情況，也是這樣的。

四川丘陵蔥田自循環水利系統，有三個基本內涵，一是夾在丘陵山坡之中的蔥田兩邊，大多都建設有排水的溝渠，而且，一個生產生活區域，比如一個村子或者一個生產隊以內，必然在蔥田之間有網絡式的通暢排水溝渠，這樣的溝渠，也一定是通向低洼處的河流之中；二是一個生產生活區域內的所有丘陵蔥田，都是呈現梯度建設的，這是為了適應在雨季中蓄水和排水的需要；三是幾乎每個“蔥蔥”，也就是沒個條狀形態的蔥田的下方，必然有個蓄水的“塘田”。這樣的塘田，其實就是積蓄蔥田和丘陵山坡中的排水的堰塘。

那么，在一年四季之中，農民是怎么樣去操作這樣的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的呢？

每年秋天收割稻谷以后，農民就開始堵截田坎堰埂關水和蓄水了。這，就是四川丘陵農村里最為廣泛的“冬水田”。但是，這樣的關水和蓄水，也不是一刀切的，每個蔥田下方的那個塘田，一定是主要關水和蓄水的堰塘，蔥田上方的那幾塊蔥田，可能就是干田，用于種植冬小麥和其他豬飼料作物。當然，由于丘陵山區中的生態很好，所以，許多丘陵農村的農民采集豬飼料，都不必像壩子中的農民那樣必須利用冬天的水田去栽種豬飼料，他們而是上山采集豬飼料，因為，生態山林之中，可以供給豬、牛、羊、馬和雞鴨鵝可吃的各式各樣的植物飼料，是非常豐富的。這，也是丘陵山區之所以大量搞冬水田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的不必要像壩子中的農民那樣，冬天必須栽種豌豆、蠶豆和苕菜等家禽飼料作物。

每年春耕時節，農民就開始放水耕作了，他們耕作的方法，是由蔥田的上方開始的，就是從上到下，也就是每栽種上方的一塊秧田，農民就使用水車把下方冬水田中的水源抽上去灌滿。這樣依次作業，所以，每方蔥田的下方的那個深水塘田，就是這方蔥田的主要水源。所以，下方的那個塘田，就是個事實上的小水庫。每年春耕，都是在最后時節才栽種塘田的。有的地方，甚至不栽種塘田，塘田其實就是堰塘，是小水庫。擔任著冬天為一方蔥田蓄水和夏天為一方蔥田排澇的重任。

夏季時節的丘陵農村地區中，抗旱是次要的，主要是排澇問題，由于蔥田都是夾在丘陵山坡之間的，所以，如何排澇，往往是確保一年收成的關鍵。一般而言，四川廣大丘陵山區中，大多都被農民利用冬天時間和因地制宜的開發出了一個非常科學合理的排澇網絡系統，幾乎每方蔥田的兩邊，也就是田地和丘陵山坡之間，一定建設有排水的溝渠，這樣的溝渠穿插在丘陵山坡和農田之中，一定通向低洼處的河流。

筆者在農村當農民期間，經常感慨四川農民的智慧，像筆者以上所說的那種丘陵蔥田的水利農業自循環系統，是非常常見的，也是非常有實效的。歷史上的四川廣大丘陵農業地區，沒有大型水庫，但是，因為這樣的自循環系統，所以，歷史上的四川農村，沒有出現過大的自然災害。

冬水田和塘田，在秋冬季節，主要用于養鴨鵝，所以，四川廣大丘陵農村地區，長期有養鴨子的習慣，四川人之所以叫肉食為“呷呷”，多半就是來自于這樣的歷史人文傳統。鴨鵝不僅僅產蛋和肉，它們的絨毛還是珍貴的服裝原料，所以，四川廣大丘陵水田的養種植雞鴨鵝，是一舉多得的副業。而且，鴨子是水田中豢養，糞肥又可以肥田，因此，冬水田一年四季又是可以養魚的。所以，沒有在大量使用化肥和農藥之前，生產廣大農村中是不缺乏農副產品的！1970年代初期大量使用農藥和化肥及其放干水田以后，生產廣大丘陵地區中的農村中的鴨子和魚，就基本上沒有了。這是1970年代以后的四川農村更加貧困化的一個原因。

那么，原始生態中的山林只有樹木嗎？當然不是，四川廣大丘陵山區中有大量的油茶果樹，這些茶果可以榨油食用，還可以作工業潤滑油原料。同時，山林中的松樹還是松油的重要經濟樹木。山林中還有許多野生的蘑菇。

二，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中的“風水術”

這里，不能不提及到四川丘陵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中的“風水術”問題。這個問題，很重要！

筆者當農民的那個地方，由于交通原因，歷史上是個比較封閉的地區，但是，正因為這樣的封閉，使得許多傳統農業習慣在這里沒有被“破四舊”。比如，這里的農村中，事實上還保持著四川歷史上的“三老”傳統，就是地方上的黨政干部每決定農業和地方大事的時候，他們都會邀請地方上老人參加，甚至要邀請地方上的老風水先生參加會議。

由于長期的政治宣傳原因，現在的人們以為風水術就是看宅子和看墳墓的封建迷信形式。其實，四川歷史上的廣大農村中的風水先生們，又同時是一方的水利專家和打井顧問。在風水術看來，地理學是一門不能夠輕視的學問，風水術是以中醫中的經絡理論去解決農村水利問題的。我們當然無法評定說他們的這種風水術究竟是否符合“科學”，因為，至今為止，自然科學中的地理科學，還無法詮釋地下水的分布和走向。中國歷史上的幾千年遺留下來的風水術，固然有許多迷信色彩，但是，其中也有不少道理，這些風水術切實解決了廣大農村中的水利自循環，就是鐵的事實！

比如，在風水術的理論中，地下水是有脈絡和穴位的，最主要的水脈，叫做“龍脈”，龍脈是一方地區中集水和排水的重要地脈，如果不先搞清楚這些地脈的線路和特點，那么，一旦搞斷了一方土地的地脈，這方土地就會發生枯竭現象！這個道理，筆者原本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是一次，筆者旅行至甘南夏縣境內，發現在一片青山中突然出現了個幾個完全荒蕪的山包，后來，當地藏民才告訴筆者說，那，就是文革中搞改土造田阻斷了地下水的地脈的結果。其實，中國各地農業學大寨的改土造田運動，曾經都干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今后，歷史將對1970年代初期的農業學大寨運動中的改土造田和大修水庫的大革命運動，做出自己客觀的評價！

關于地下水的問題，筆者這些年在山區中旅行的時候，充分看到了人類對其的無知和無奈。比如，山區公路中經常有塌陷現象，公路人員將這樣的現象，稱之為“公路癌癥”，是無法解決的現象。其實，這些塌陷的公路現象，就是地下水脈絡紊亂造成的現象。地下水水脈被人為阻斷，必然造成土地塌陷和土地干涸及其水土流失現象。

那么，像四川廣大丘陵農村地區中，有沒有地下水的地脈問題呢？當然是有的！一個地區的蔥田是否可靠和長期保持高產，關鍵是要防止水土和肥土流失，而蔥田如何順應廣大丘陵山區中的水脈絡和水穴口去建造，那就是關鍵了。所以，四川農村中的那些風水術先生們，曾經對于四川農業做出過巨大貢獻！但是，非常遺憾，現在的四川農村，已經基本上沒有風水術先生了，即使有，他們也看不來地下水脈絡和水口穴位了。所以，這也是新中國以來，四川廣大丘陵農村地區越來越干涸的一個重要原因之一！因為，人為胡亂不按照地下水脈絡的許多農業作為，比如農業學大寨時期的改土造田運動，都對四川丘陵地區中的地下水脈絡進行了嚴重破壞！

三，怎么樣評價四川地區中的改土造田和修建水庫

筆者當農民的那些丘陵山區，長期都是依靠以上所說的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所生存的。由于地下水豐富，該地區雖然沒有大型水庫溝渠，但是，這些農村地區是水淋淋的，活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那樣水靈靈的秀美。

但是，自1970年代農業學大寨時期大量的改土造田和修建水庫之后，這里 的農村反而是干澀了。這，是為什么呢？

其實，這之中的原因并不難以理解。因為，1970年代的農業學大寨 中的改土造田運動，是完全護忽視和無視地下水風水術的，當時，四川許多丘陵農村完全模仿山西大寨大戰虎頭山制造干涸梯田的方式，將許多丘陵山坡上的林木砍伐掉，然后，又根據所謂的“農業的出路在于機械化；水利是農業的命脈”的口號，將許多蔥田破壞和連接起來，改造成為了可以適合農業機械耕作的大型條塊田地，這樣的大片平整以后的田地，其實就不能夠蓄水和排水了，所以，這就制造成了改土造田以后的四川廣大丘陵農村中的水土開始大量流失和干涸，水生態環境實際上被破壞，水井的水位也開始下降，或甚至，許多農村中的水井中的水質也開始惡化！

農業學大寨時期開發出了許多完全適應引水灌溉的農田和水渠，這樣，凡是受益丘陵地區中的農民，就慢慢第丟失了自己歷史上長期形成的保水習慣，它們幾乎完全依賴水庫引水，特別是在“以糧為綱”的農業學大寨時期，四川廣大農村消滅了不少農村經濟作物耕作和開墾了不少山林以增加土地數量，這樣，就造成了四川地區反而農業生產值下降。凡是歲數稍微大點的人，都應該知道，1970年代農業學大寨運動之后，四川地區的農副產品大量減少，糧食不但沒有寬松，反而是更緊張了。

1970年代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大規模的改土造田運動，最大的兩個特點是，一是破壞了原始四川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把許多田地和山坡平整成為了可能造成水土流失的大塊田地；二是許多水田被改造成為了旱地。四川地區的水田，是四川農業最重要的傳統，筆者這里根據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川歷史農業地理》一書中提供的資料來看看四川究竟適合什么樣的田地耕作。本書圖30統計了1937年——1942年的四川播種農作物面積和農作物產量的比較圖例，從這個圖表上可以看出，播種四川農業面積的34·3%的水稻，就可以收成四川總收成的42·1%。其他的小麥、大麥、玉米等，都是播種面積大而收成少。由此可見，四川這個地方，就適合種植水稻和水果、雞鴨魚等農副產品，如果試圖改造冬水田成為干地去試圖增加土地數量而多種冬小麥等小春作物，其實是得不償失的，是不符合四川農業歷史傳統的！

歷史事實也是如此，四川廣大丘陵地區實行了改土造田和引水水利工程以后，四川的生態是越來越糟糕！許多農業地區不但沒有富水，反而是越來越缺水了。幸好這些年的農業高產了，如果這些年四川地區的農作物還是以前的低產品種，恐怕四川早就 出大問題了。由此可見，1970年代初期的農業學大寨中的改土造田和大勢修建水庫，并沒有給予四川農業帶來多少好處，反而是破壞了是四川農業歷史傳統，給予今天的四川廣大丘陵農村帶來了更加嚴重的缺水后遺癥！

根據水利科學統計，大地中的水源，天地循環雨水，大約占大地總水量的65%，其他的35%水源，一部分來自于地下冰蓋水，就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天然地下水，一部分是依靠林木植被積蓄的雨水。在每年的雨水中，大約有40%可以被大地涵養下來。

由此可見，四川歷史上的蘊涵風水術內涵的“溝渠、冬水田、堰塘”的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是順應了以上所說的地理生態原理原則的。四川廣大丘陵地區地方蔥田自循環水利農業系統，在大地表層涵養了大量雨水和保持了冰蓋地下水的原生生態流淌系統，所以，歷史上，四川的氣候很好，一年的年雨量是1200毫米左右，這些雨水，被四川廣大農村中的堰塘、丘陵林木和冬水田所涵養，這樣，四川地表水的水位就很低，水質也很好，這就是四川之所以被稱之為“天府之國”的原因。但是，1970年代的農業學大寨運動之后，這樣的四川歷史農業傳統就被破壞了，所以，現在的四川的地下水水位越來越高，水質也越來越差，現在的四川農村，就像個干澀的中老年婦女了。現在，居然需要學習北方干旱地區去鑿井取水了。

現在，一些四川農業領導干部甚至打算將都江堰自流灌溉區域內的竹林盤民居消滅掉，然后再按照開墾北大荒那樣 的北方農業傳統，試圖把成都平原農村改造成為可以實行大型農業機械耕作的原野，這樣的想法，簡直 是瘋子的想法，又在搞大躍進！整個四川地區，最好的耕作方式，就是順應地下水自循環系統特點的小塊田地作業，即使使用農業機械，也之能夠學習日本使用小型農業機械，不能夠像中國北方那樣使用大型農業機械。說句不客氣的話，那些試圖消滅成都平原上的竹林盤農業耕地傳統的人，恐怕是在打買賣土地的主意，它們未必是在真心關心四川農民的利益！川西壩子中的竹林盤和小塊土地耕作系統及其田地中的水渠網絡，那是四川人幾千年來的農業水利傳統成果，不能夠被房地產商人毀掉！

中國一百多年的各行各業的最大教訓，不是我們學習外來的東西不夠，而是我們對自己鼻子底下的歷史文明文化傳統，知之甚少！而人類最大的知識難題，不是認識外部世界，而是知識自己！所以，總結認識自己的歷史傳統，才能夠作出利國利民的科學決策和科學發展！